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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死 望着我

【独诞24h】故都的秋

  进入十月后,柏林就变得多风又湿冷。在柏林,永远是冬天拴在夏末的尾巴上,“秋”只是存在于儿童读物上的一个象征性名词。除非你愿意冒着屁股被颠成几瓣的风险坐火车南下,去到巴伐利亚州或随便什么地方——但我想这建议在大多数柏林人眼里是十分疯狂的。 

 

  吃过早餐,我穿上我厚重的棉外套——要知道在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时从不碰它,但现在我已经是个糟老太婆,甚至还是个寡妇,谁还在乎那些?青春总是易逝,当剥去春赋予的鲜绿外衣后,一切都只会变成枯木上残留下的老化脆弱的树皮。 

 

  穿过威廉大街,北眺能隐隐约约看见那由无数灰色柱碑所组成的波涛石林(①),它们庄严且往往令人压抑。那是无数被钉入地中的哀灵在怨哭。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因此我只默默画了个十字,便转头向西走去。 

 

  太阳又往南边移动一点。街道上热闹起来,有西装革履的上班一族擦着我的肩膀走过去,也有载着学生的大巴正缓缓驶过十字路口。卷帘门拉起,店门大敞,像一张张巧辩能言的商人的嘴巴一样招徕着顾客。 

 

  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正常,仿佛柏林真正是一个年轻、活力十足的城市。那些历经过的炮火和灰尘,都已经被岁月洗礼洗净了似的。我甚至能听见某处隐隐飘来了熟悉的《please please me》的音调——即使这个乐队(②)已经解散将近三十年。 

 

  我在途径的花店挑了一束白百合,店主史奈德夫人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她将包好的花递给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她问道:“去吗?”我点了点头。 

   

  去哪,这似乎是一个心照不宣而隐秘于人的问题,而我们对此忌讳默深。在那之后,我们互相道了日安,便分开了。 

 

  又似乎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或许只是单单因为我上了年纪而腿脚不便的缘故,但万幸,我总算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方寂寥地座落在城区边缘的公共墓地。 

 

  老单身汉奥托正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坐在入园口的椅子上。见了我,他也只是稍稍抬起眼皮,胡乱嘟囔一句:“卢卡斯太太,日安。”我也朝他回了个招呼,于是他把椅子挪开让出一条过道,朝我微微一笑:“您还是跟往年一样,早早地就来了。” 

 

  这话不免包含了些不切实际的赞赏。事实上我来得并不早,只是这里实在过于冷清,否则我那患了风湿病的两根老秸秆如何能比过那些骋驰的车辆? 

 

  然而德国人一向引以自傲的诚实精神此刻却显得有些不合适,或者说,太伤人。我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再也没有人开口,奥托正领着我去往属于我丈夫的那一寸小地。一只乌鸦蹲坐在树丛的阴影里,它默不作声地窥视着,突然尖叫一声。 

 

  “啊,这小东西今天出来得可真早……哦,我们到了。卢卡斯先生他就在这儿。”

 

  奥托挠了挠他乱糟糟的头发,嘟囔着在某块石碑前停了下来。我上前一步,正打算把手中的花束放下,目光却突然被一点蓝紫吸住。我不禁诧异地瞪大眼睛。 

 

 

  “这是……矢车菊吗?” 

 

 

  话刚出口,我却意识到什么,忙将目光转向周围。果不其然,入目之内,所有的石碑上都摆放着一束这种蓝紫色小花,甚至是刚刚经过的地方也无一例外,但那时我却没有注意到。 

 

  奥托在一旁解释:“那是在您之前的一对恋人来的……喔,或许是一对恋人。他们大概是买下了整个柏林的矢车菊?甚至雇请了托运车!……这年头还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善人,真是难得。” 

 

  “您知道,这种花在花店并不常见,它们通常是野生的,”我将那束百合放下,一边掏出手绢开始擦拭石碑上的灰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奥托聊着天,“……我想,或许是他们家种了很多这种小花吧。” 

 

  对方对我的猜测显然抱有疑问:“是这样吗?我倒没有见过谁在院子这么种着玩……” 

 

  石碑上的灰尘被除去后,雕刻刀刻下的痕迹就显示了出来。我深深地凝视着那个永远被尘封在历史中的“1974”,事实上我的丈夫在婚后不久就立刻服兵役去了,战争结束后我们却又被不幸地柏林墙隔开。而我们之间那留有的少得可怜的快乐回忆也早已模糊不清。那么驱使我每年都来到这儿的原因难道是一个妻子必须要履行的责任吗?或者说是基于对一个战士的尊重,而刚刚好这个士兵是我的丈夫?我不知道。 

 

  这个园子里多的是身份像我丈夫一样的人,他们有的年龄大到可以当我父亲,而有的还是来不及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他们大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但如今来祭奠的人却甚少,即使有亲属偶尔来吊唁,也像做贼一样偷偷的。好像大家都缄口不言,就能轻轻盖去历史上那惨痛的一幕。 

 

  然而老奥托的话却突然启示了我似的,回忆中某个隐秘角落里的盒子打开了,我又看见了满园的欣欣向荣的蓝紫色。这感觉很新奇,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如今却突然回想起来四五十年前的事,简直像是身无一文的拾荒者突然拾到了满满一盒珠宝。 

 

  在这种情绪的涌动下,我不禁笑了出来。老奥托很诧异地投来一瞥,我摇着头慢慢说:“不,那确实有可能。我曾经有过一……两位邻居,他们就在院子里种了一整院的矢车菊。”

 

  “哦?那可真是一对有情调的夫妻。” 

 

  “夫妻?”我不由得笑了,“不,他们是兄弟……但,呃,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您并没有说错。” 

 

  “一对像兄弟的夫妻?还是像夫妻的兄弟?”老奥托的微笑里露出一点迷惑,“我都被您搞糊涂了。但这样看来,或许我又有故事可听了吧?” 

 

  我微微一笑:“如果您乐意的话,不妨我们坐着说。因为这个故事或许有点长。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抬头看看天,那里悬浮着一大块洁白的云,它看着厚实又飘忽,像是咖啡上的一层奶油花。天气真好,简直是记忆里的那样。 

 

  那是在一切花草还未来得及被炮火轰炸之前的事,那个时候波茨坦广场还未建立,但在它的故地我们时常能看见白鸽纷飞——那是战争开始前的事了。 

 

 

 

 

  我十七岁时正与父母一同居住在柏林。那个时候经济并不十分好,失业的人群总是上街游行抗议,接着这些倒霉又可怜的人就会被冲过来的警卫队打破脑袋。 

 

  这些事在那时经常上演,它构成了我枯燥乏味童年的一部分。然而这似乎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影响,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人吃不饱饭,但苦难者往往并不能改变太多——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仍有闲钱去街角的小摊上买便宜又美味的黑椒面包作为零嘴。 

 

  然而突然有一天,隔壁搬来了两个新邻居。当然,他们或许在一个星期前就搬过来了,但我没有注意到。让我意识到这一点,还是因为其中的一位来敲响了我家的门。 

 

  那是一个很高大的人,看上去却出乎意料地年轻,或许只有二十出头。但我看着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因为那个人,他竟然梳着背头!——并不是说这不适合他,相反,倒与他脸上那副经典的德国表情相得益彰。 

 

  这只不过是让我想到了我小时候偷穿我母亲的高跟鞋的事情罢了——真奇怪,想变得更成熟似乎是每个年轻小孩儿都会有过的想法。但目前为止,这位仅一面之缘的先生却是我见过的最成功者。 

 

  似乎诧异于前来开门的邻居竟然我这样还不到他肩膀的小不点,他湛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吃惊。但他很快地把它妥帖藏好,而尽量温和着声音向我问安:“您好,小姐。我是您隔壁新来的邻居,我在家里烤了一些甜饼干,请您尝一尝。” 

 

  他递给我一个有蓝色小熊印花的纸袋,我一面向他道谢,一面再次为这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可爱”的包装而忍俊不禁。这位自我介绍叫贝什米特的邻居先生大概也为我的笑容摸不着头脑,他犹豫了片刻,也朝我返还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见到他。老实说,因为那天他是一个人过来,我还以为我的新邻居只有他一个呢。当我意识到他原来还有一位哥哥时,又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那天我正巧从贝什米特先生的家门口路过,却隐隐听见门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那使我吃了一惊,以为是哪个小偷在行窃时被那位年轻的先生恰巧撞见了。 

 

  我回忆着贝什米特先生的样子——虽然不可否认他是高大的,并且看上去时常锻炼。但是那仍然没有超出一个少年向青年人过度的范围。并且他看上去十分老实,而我们都知道胆敢在白天行窃的都属于狡猾的亡命之徒。 

 

  我伸手去拍门,想要伪装成有客来访的样子。但是,门一下子就敞开了,它并没有上锁。这在当时治安并不太好的柏林算是令人匪夷的现象。然而更令我目瞪口呆的,是院子里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一院的矢车菊,那蓝紫色在一瞬间就紧密地覆盖了我整个视线。然而这番景象我却无暇欣赏,因为我看到——我的邻居,那个送来饼干的贝什米特先生,正与一名军官扭打在一起。 

 

  在那个时候的柏林,一名军官意味着什么呢?权力,权威,绝对服从?然而贝什米特先生竟与他扭在一块撕打!我开始犹豫,这实在难以想象,因为贝什米特先生看上去严谨而老实……而冲撞军人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那名军官身手倒很好——这不值得意外。但奇怪的是贝什米特先生竟也不落下风。我看见他快速地伸手捉住了那名军官的手臂,然后一弯腰使劲就将那人摔过肩膀。我几乎要屏住呼吸,但那名军官却使了一个极为巧妙的手法,尽管我说不上来,只看见他一动,就在空中翻转过身体,然后手臂轻轻一推,在自己落在地上之前就把贝什米特先生给扭倒在地。 

 

  两人一齐摔在地上,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闷哼。 

 

  回过神后贝什米特先生先是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接着又转为疑惑和懊恼。那就好像他一直以来都稳拿年级第一,却突然被告知是因为第二名每次都少考一道大题似的。 

   

  “哥哥……”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很快被那位军官打断。那是一位有着银白色头发和猩红眼眸的男人,也十分年轻的样子,他亲切地拍了拍贝什米特先生的肩膀,笑着朝我的方向一扬下巴:“路茨,看来有位小客人正找你呢。” 

 

  事实已经十分明确。这位穿着军服的人似乎正是贝什米特先生的哥哥……尽管他们的样貌看上去并不十分相似。而我看到的打斗,则是他们兄弟间进行的某种切磋游戏。 

 

  贝什米特先生看见我,疑惑地拧住了眉。他似乎还不自觉地发出了“咦?”的疑问。而他的哥哥却突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把贝什米特先生在打斗中散落下来的头发一通乱揉,还语调快乐地说着:“嘿,路茨,永远不要放松警惕。如果刚刚闯进来的是个抢劫犯什么的危险人物,本大爷已经拔出枪把她给击毙了。” 

 

  本来我因为这场乌龙正躁得满脸通红,听到这番话却感觉浑身猛地一凉。从贝什米特先生不满地瞪了一眼他哥哥的行为中,我大概能够猜到我此刻或许面无血色。 

 

  “贝、贝什米特先生,我只是想向您表示感、感谢……我妈妈让我转告您,饼干非、非常好吃……” 

 

  我结结巴巴地说完,在贝什米特先生带着抱歉的注视中僵硬地离开了。我听见那位军官先生沉默了一刻,便带着审讯似的口气问道:“路茨,她说了‘饼干’?为什么你亲爱的哥哥没有得到一份,嗯?” 

 

  这口气听着真像讨要糖果却无果而置气的小孩。然而当他短暂地朝我投来一瞥时,我的确从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中看见肃杀的寒意。我不禁抖了抖,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但仍然能听到那位军官先生带着不明笑意的声音从墙内远远抛来:“……啊,路茨,你看见刚刚那小姑娘的红脸了吗?不愧是本大爷魅力四射的弟弟——” 

 

  这听上去透着点暧昧的话却让我莫名打了个抖,我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家门。沉重的铁门才终于把所有声音都反锁在外。 

 

 

 

  尽管贝什米特先生的哥哥给我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并且我直觉他对我并不像他在弟弟面前展露出的那么友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认为贝什米特先生是一位极好的人。在那之后,他甚至为此亲自登门道歉,并且又带来了他亲手烤的点心。 

 

  “哥哥他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有时候您或许不太能接受他的说话方式。”贝什米特先生这样解释。 

 

  然而我觉得他的哥哥特殊——原谅我这样用词——之处并不是他那特殊的说话方式。而是,呃,至少他看上去除了会使人感到压力之外,并不与我印象里严谨的德国军人有什么相似之处。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位军官,不像是一位兄长——哪有兄长扒着弟弟的肩膀讨要饼干的?甚至他不像一位正统的德国人。 

 

  但我当然不能说出口——并且从贝什米特先生的笑容来看,他是十分爱着并敬仰他的哥哥的。 

 

  当我问到为何他是如此深谐于各种点心的做法时,贝什米特先生竟然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他向我解释:“其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如何做好……因为哥哥很喜欢烤制的东西。但在从前我还把东西做得简直难以下咽时,哥哥也会十分高兴地把它们都吃完,然后对我大加赞赏——否则,我想我应该坚持不到敢将它们送给邻居的那一天。” 

 

  贝什米特先生说着,露出了很温暖的笑容。那是他发自内心在微笑,与初次见面因为礼节而不得不露出的微笑是不一样的。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当他提到他的哥哥时,他的话不知不觉就变多了。我又想到那位银发男人拍着贝什米特先生的肩膀喊着“本大爷最优秀的弟弟——”的画面。 

 

  这对兄弟相处还真是微妙。我着实有些羡慕。我的确见过很多关系好的兄弟,但没有任何一对像他们一样特别。我几乎怀疑起当两兄弟有了各自的婚配后,是否仍要坚持让两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呢?这真是一个荒谬但又使人信服的猜想。 

 

  但不管如何,使人确信的是两兄弟关系的确很好。他们就像是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对方,让人疑心他们之间永远不会存在口角。 

 

 

 

 

  那是一个黄昏,我在家中度过了我的成年礼。父母奖励了我一个很大的甜奶油蛋糕,和一群应邀前来的伙伴们。我们家并不时常举办聚会,但母亲微笑着说那天是个例外。她甚至给我们开了啤酒。 

 

  “身为德国人,不会喝啤酒怎么行呢?”这是父亲时常说的话,我吃惊于原来母亲也深以为然。 

 

  但在我去打开窗户通风时,却从窗口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哦,是贝什米特先生?他的表情看上去闷闷不乐,并且他浑身僵直地站着,简直就像一个赌气的小孩。 

 

  我不由得跑出家门,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贝什米特先生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委屈,但是他仍然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表示并没有什么问题,顺便感谢了我的关心。 

 

  我有些无奈,但在情理之中,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会主动倾诉的人。于是我向我的朋友提议道:“那您愿意来我家坐一会吗?他们正在为我庆祝我的成年日。” 

 

  贝什米特先生先是愣了愣,他又抱歉地对我说:“很抱歉,但我没有准备礼物。”——这份认真的道歉让我想要发笑的同时又很觉得温暖。我温和地告诉他我并不介意。因此他最终愿意接受我的邀请。 

 

  贝什米特先生显然很少参与这种聚会,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但整体上是姿态大方的。他像是见识过许多大场面的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他也喜欢喝啤酒。看着贝什米特先生第四次倒满啤酒杯时,我才惊觉父亲的话有多正确。没有德国人不喜欢啤酒。 

 

  “……这件事,我不很能理解。”有些醉意的贝什米特先生话开始多了起来,他剔透的蓝色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东西,看上去波光粼粼的。他带着一点抱怨的口气小声地说,“为什么不让我参军呢?……他明明从小就训练我,我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的。” 

 

  “先生,参军是很危险的。或许您的哥哥只是在担忧。”我只得这样安慰。 

 

  “是这样吗?”贝什米特先生又喝下一大口啤酒,微微歪着头疑惑地看着我。我立刻确信他喝醉了。然而我还没有说出什么,他又再次泄气地开口,“但是,我跟您们是不同的……哥哥他也知道这一点不是吗?他总是一面说着‘不要害怕疼痛,这一点小伤会很快愈合,甚至是在你感受到它之前’——但又一面总把我当成一个害怕受伤的小孩子保护起来,告诉我以后总会有机会,未必要执着这一次。” 

 

  我想他大概是把我当成他的哥哥了,他看上去大有一吐为快的想法。 

 

  “啊,就像小时候一样。”贝什米特先生放下空了的啤酒杯,这次他没有再加满它,而是凝视着虚空的某个地方,就好像他的确回到了过去,“……大家都认为哥哥是一个严厉的长官,但其实除了训练,哥哥从未批评过我哪怕一句。……不,有一次,我跟他大吵了一架……那个时候我太小了,还不懂事。因为是我先犯错,哥哥狠狠地揍了我一下。结果?……他带着一大堆街上买的点心盒子来向我道歉……我永远记得他半跪着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低哑着声音对我说‘路茨,抱歉,路茨’……他听上去就像要哭了,好像被打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我坐在那里,几乎吃了一惊。这很难想象,尽管我能看出来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很好,但——这种几乎是属于溺爱的行为,却让我微微地有些疑惑。 

 

  而且,他是说“半跪”吗?但他们看上去几乎一样年轻,即使是小时候,难道身高会相差很多? 

 

  我没有来得及提出疑问,因为喝醉的贝什米特先生自顾自地讲下去了。 

 

  “……他也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却看也不让我看,打着哈哈说‘世界第一的本大爷怎么可能会有事?你不相信哥哥的能力了吗?’然后晚上坐在床边,非要给我念童话书。……其实我并不需要他那么做,我也从不看童话书,可哥哥却一边说着‘小孩子怎么能不看童话书?’一边坐在床边念给我。……我知道哥哥是害怕他没有做成一个好哥哥,可是已经够了,他已经做了很多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贝什米特先生的嗓音有点抖,“他——趴在床边睡着了,我偷偷掀开他的袖子,看见被绷带扎紧的伤口。……他的身上总是缠着绷带。他惊醒过来,然后抚摸我的头发,说‘嘿,路茨。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这可都是荣誉的象征!’……为谁的荣誉?他自己吗?……才不是。” 

 

  贝什米特先生越说越离谱,我几乎一点也不能够听懂了。可当我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去,却猛地看见他的眼中有湿漉漉的水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可以为他分担……我可以尝试独当一面。为什么哥哥不明白呢?” 

 

  “贝什米特先生,您——” 

 

 

  然而我的话语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那力道听上去非常大,简直不是敲而是砸。本来因贝什米特先生而早早善解人意走远的伙伴们惊讶地投来目光,我也吃了一惊,但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走过去将门打开了。 

 

  开门后我才惊觉时间的流逝,天色已经大暗,站在门口的银发男人被屋檐下的白炽灯冷冷地照着,光就好像给他的表情蒙上一层白霜。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玄关的鞋子,脸色立刻沉了下去。我不由地打了个抖,惊觉到屋内竟也不知何时沉寂了下来,只能听到椴树的叶子被风卷出哗啦的凄凉声。 

 

  贝什米特先生的哥哥今天并没有穿军装,但他的气场却比上一次见面更为可怕、灼灼逼人。我不由垂下了视线,几乎是从干涩的喉间挤出声音:“您……您是来找贝什米特先生的吗?他在沙发那儿,喝了几杯……我们聊了几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最后一句解释显得多余,但我几乎是下意识说了出来。 

 

  尽管表情难看,但对方还是朝我点点头:“谢谢您。我现在来带我的弟弟回家。”本来坐在沙发上的贝什米特先生似乎是因为听见他哥哥的声音,他走了过来,有些迟疑地眯起眼睛辨认了一刻,才犹豫地喊:“……哥哥?” 

 

  “……路茨!”银发男人立刻上前一步,把他的弟弟拉到身边。或许是他的力道太大,身形并不瘦弱的贝什米特先生都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贝什米特先生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并呼喊他:“哥哥?” 

 

  “……你这是什么样子……”似乎是想要生气却硬压下去,银发男人深吸一口气,又转为半哄的声音低低地说,“……路茨,不要跟我赌气,也不要到处乱跑让我担心,好吗?……我们先回家。” 

 

  他又转过头,猩红的眼睛毫无感情色彩地看过来,却十足有礼貌地道着谢:“实在非常抱歉,为您添麻烦。祝您和您的朋友仍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直到两个人走出大门,门落锁发出的声音才让我找回理智。我竟然忘记了待客之礼,而只呆呆地目送他们走了。 

 

  维莎靠近我,她美丽的脸庞此时也不太好看,她凑近我低低问:“那位先生会受到惩罚吗?——他的哥哥看上去很,很……” 

 

  “大概不会,他们关系一向很好。而且——贝什米特先生年纪也不是小孩子了。”虽然如此回答,但我的心里仍有些不安。回想起那位军官先生的脸色,我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阵后悔。但是谁能想到,我会好心办坏事呢? 

 

 

  担忧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尽管我一直在向隔壁张望,但那扇门在上午却纹丝不动,直到午后,我才看见那位令我害怕的年轻军官走了出来。确认他走远以后,我立刻上前敲响了贝什米特先生家的门。 

 

  大约一分钟后,贝什米特先生才姗姗来迟,他开门后看见是我,脸上意外地同时流露出尴尬和抱歉这两种神色。他先是向我表示了歉意,希望他的哥哥没有让我们不愉快,然后又沉默了一瞬,才微笑着表示他没有跟哥哥发生口角,谢谢我的关心。 

 

  我有些担忧,因为贝什米特先生的脸色看上去很苍白,而且疲惫——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是大哭一场后造成的。 

 

  并且我发现他的站姿……呃,相当别扭。似乎是在竭力地站直,但又保持着一种重心只落在一边的姿势。 

 

  看上去不是很好。但我也只得跟他道别,并让他注意休息——实际上我怀疑他的哥哥采用了对小孩的那一套,狠狠地揍了他的屁股……但,这种猜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况且贝什米特先生在听到我的话后,脸色立刻僵硬了起来。 

 

  我当时并未深究贝什米特先生表情的含义,但不久后却隐隐约约明白了,并且这个隐晦的秘密就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中了我。 

 

 

  我——忘记了我为何去找他,或许是母亲让我给我们友好的邻居送上自己腌制的香肠——又或许是别的原因。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天贝什米特先生家的门是半掩的,我本想按门铃,却从半开的缝隙里看见了终身难忘的一幕。 

 

  其实大约我连一秒钟也没停留到,只是匆匆一瞥,我就立刻跑开了。但那一幕却像慢镜头一样不住地在我脑海中播放着。 

 

  ……我看见,他们在亲吻。 

 

 

  甚至是可以说出一些细节的、亲吻。银发军官把贝什米特先生围在他的怀抱与树之间,一只手正按着他弟弟的后脑勺,加深着这个吻。我甚至能记得贝什米特先生紧闭着眼睛,他那粘着碎金色阳光的长睫毛像蝴蝶一样颤动着。风拂过满院的矢车菊,那饱满的花蕾像是一个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撞破这个秘密后我就甚少去找贝什米特先生了。窥视他人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好事,即使是无意之举,这仍然让我感觉到羞愧和心慌。并且一种巨大的背德羞耻感击中了我。 

 

  我时常担心会偶遇到贝什米特先生,我想我无法向从前一样自然地对他打招呼了——但很快,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贝什米特先生也像他的哥哥一样难得出现。没用多久,我明白了一件事,贝什米特先生如愿以偿地参军了。 

 

 

  然后,1938走到了年末,沾染着鲜血与罪恶的1939来临。它像一面高悬的战旗,短暂地在人们面前一晃,我们便明白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那是非常混乱的年代,上帝失去了他的听觉。我随着父母远远地离开了柏林,终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流亡生活。人们都是一样的。在那段时间里,我遇到了我的丈夫——结婚,分离,重聚,更长久地分离。 

 

  直到柏林墙倒塌,两德实现统一。我才在这个无名的公共墓地找到了我多年不见的丈夫,而此时他已经变得硬梆梆,并且再也不能开口对我说话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讲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句落音,我才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境里重返人间。老奥托仍然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神色,他叼着烟,埋在雾中的脸忽隐忽现:“您在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了吗?” 

 

  “对——哦……不,我想,我还见过那个兄长一面的。” 

 

 

  那是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 

 

  我重新返回柏林,恰巧碰上一队被羁押的残军,正拖着锁链,长长地从街口走了过去。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我总觉得眼熟,再定睛一看,惊骇地发现那竟是贝什米特先生的哥哥——那个银发军官。 

 

  他的脸色十分不好,看上去很灰败,但他的脊梁仍然是挺直的。他只是沉默地走着,扣在双手上的镣铐发出沉重的呻吟,他却好似感觉不到那份重量,只是目光有些迷茫地扫视着,残破的街道,愤怒的人群,他都一一、一一看过。 

 

  他的手里始终紧紧拽着什么,他握得太紧,以至于我看不清,但那东西似乎是金属做的,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亮晃晃的银光。 

 

  他就这样走远,一直往东边去了。我没有在那些人中看见他的弟弟……或许贝什米特先生已经不在了吧。战争总是残酷的。 

 

 

  “哦?是这样吗?”老奥托吐出一口烟,若有所思,“您说银发和……红眼睛?……或许有点巧合,但您还记得我跟您提过的那对,呃,情侣吗?其实我并不太确定,但他们的相处却给了我这种感觉……对,就是他们带来一整车矢车菊的。他们的其中之一也是银发赤瞳。” 

 

  我猛地一惊,几乎是立刻问出:“那另一位是不是淡金色的头发?并且有着蓝色的眼睛——” 

 

  “呃,似乎是……”老奥托回想了片刻,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德国人基本都长那样。倒是那个银发男人,他还很年轻——并且他看上去十分开朗、充满活力,并不像您口中的那位军官先生。” 

 

  我呆了呆,也不禁为自己片刻闪过的荒谬想法感到好笑:“您说的是。即使那位军官先生还在,也应该已经是我这样大的年纪了。” 

 

  老奥托咬着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起来,那位银发先生可真是……一直围着另外一位‘阿西,阿西’叫个不停,并且毫不忌讳地在公共场合伸手搂抱他……唔,但毕竟可以理解。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不是吗?” 

 

  “……您说得不错。”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答完这一句,却突然发现天色居然显出黯淡的色泽。我看了看手表,惊诧地一挑眉——下午五点?我竟然谈了这么久? 

 

  “怎么了,卢卡斯太太?太晚啦,让我来送您回去吧。”老奥托掐掉烟,微微一笑,“幸好我的老皮卡还能够带得动!我也需要去买些晚饭来消化消化这些故事了。” 

 

 

 

   

  坐上老奥托的车,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墓碑在昏昏的晚霞中显出恬静的色彩,千百点蓝紫色闪烁其间。 

 

  日头西斜,昏昏沉沉下坠着,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流水一般的月色。它们都将化作一捧一捧的灰银色星光,淌往到地平线的那一头去……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炽热会再次唤醒人们,如同从秋的肃杀中唤醒经过一整夜冰冻的人间。一切都将迎来新生,我们都将迈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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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是位于威廉大街北端的犹太人纪念碑

 

②:《please please me》是甲壳虫乐队的创作曲。该乐队于1970年解散

 

 

你们好又是我(……)实名本次独诞24h活动的屑中屑选手,磕磕巴巴也产了8k狗屁不通的东西了……原意是想写出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但是,显然失败了……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最后能勉勉强强走完剧情我已经谢天谢地,已经不要求进行文学性修饰了……

真的好久没写东西……一写就是爆字数,说明我真的很爱芋啊155551芋真的太好啦!然后打个群广告,群号903897104,请同好进来快乐玩耍(鞠躬)

统一祭万岁!!!老子永远爱普独(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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